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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12月2日 星期四

第一鬼,郭金水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左起第二排第二位就是我的阿公

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日據時代,大湖鄉── 一個小小的鄉下地方,當時村裡流傳著一些順口溜,專門來形容村子裡幾個特別的人物:

第一鬼,郭阿水;
第一奸,黃菊仙;
一等知,曾文基(因為常與日本人交涉的關係);
詐不知,李阿輝;
一等郎當,就曾進昌;
一等壞,就李阿敗;
一等自重,就黃細鳳……

母親常念給我聽,一邊念,一邊解釋這些稱號的由來,聽得我十分入迷,還會追問這些人做了什麼事。這些押韻又帶有故事性的順口溜,成了我最早的兒童讀物和母語教材。

其中的「郭阿水」,就是我的外公。客家人喜歡用「鬼」這個字來形容一個人很聰明伶俐,外公能被稱為「第一鬼」,可見外公在那個年代、那個地方應該也算是傑出的人物。至少,外公一直是母親心目中的英雄,她常講外公的一些事蹟給我聽,而且言談之間,不時流露崇拜的神情。

透過母親的敘述,我才知道1898年(明治31年,清朝光緒 24年)出生的外公很早就父母去世,他和唯一的弟弟相依為命。日子當然很苦,但外公寧可自己去當長工,也要供給弟弟讀書。外公真的很聰明,繳不出自己的學費,卻會站在學堂外聽老師教書,結果沒進過一天學堂的外公,不但會識字、計算,還寫了一手蒼勁有力的好字。

後來外公幫日本人做事,由於反應快,做人又中規中矩,因此很得日本人的信任,最後進了樟腦油工廠做巡察員,還當上樟腦油工廠的「腦長」。

有一回,不知道什麼原因,苗栗這邊需要有人上新竹領所有員工的薪水,大家都擔心半路會遭遇搶劫,甚至遇害,因此沒人敢承擔這重責大任,最後是外公接下這個差事。結果是外公平安無事的回來交差,大家都很好奇外公是怎麼辦到的。外公說他把錢放在破舊的裝魚的麻布袋裡,麻布袋又髒又臭,旁人躲都來不及,當然不會想到裡面裝的是大把大把的鈔票。就這樣,輕輕鬆鬆的把大夥的薪水給扛回來了。外公果然很「鬼精」!

到現在我都還記得老家的地址是:大湖鄉靜湖村下街9號,就是在下街廢棄車站的附近。這個荒廢的「車頭」就是當年樟腦工廠的所在,附近的住戶幾乎都是工廠的員工。記憶中外公是閒不下來的人,他經常穿著只看得出大拇指,其他四指全包在一塊的雨鞋忙前忙後。

我記得老家的廳堂上除了祖先牌位,還供奉一尊小小的神像,神情、衣冠服飾和岳飛像很相似,還蹺起一條腿。母親說那是從大陸請來的郭聖王公。傳說十六歲就成道郭聖王公特別靈驗,尤其對我們家而言,外公和母親對郭聖王公更是虔誠有加,外公遇到有什麼疑難的時候,都會請示郭聖王公,郭聖王公有時還會以「停香」的方式預告有事要發生。甚至,郭聖王公還會在外公夢中出現,但說的是一些「正字」(也許是官話),外公聽不懂,所以兩人之間都是靠擲筊溝通。

有一陣子,日本人不准台灣人信奉自己的信仰,規定每家每戶把神明像交出來,集中焚燬。外公非常捨不得他神界的好友,於是擲筊請示,請郭聖王公先回天庭「休息」,等事情過後再請祂回來。郭聖王公也同意了,於是外公將神像用紅紙包起來,鎖在房間內的坦司(tanks)裡。警察來查,沒發現神像,就此躲過一劫。日本戰敗後,再把郭聖王公請出來。這尊神像目前仍由我舅舅繼續供奉著。

雖然身處異族的統治下,凡事不得不配合,但是外公也很照顧自己的同胞,他知道當時大家的生活都很苦,因此當農民上繳樟腦油時,在「合理」範圍內,外公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隨農民放水一一還真的是千真萬確的「放」水耶!但外公說摻水的程度也不能太離譜,總是要能交代過去,彼此有種默契存在,那些農民們也都很敬重外公。

不僅如此,外公因為經常要往山裡跑,所以和原住民也很「麻吉」。經常以物易物,用原住民最喜歡的酒換一些食物回來,多少貼補家用,要不然一家人十來口,只靠微薄的薪水還真不夠吃呢。至於原住民一直想要的「番仔火」,外公則不給,他說原住民會拿去做彈藥,會惹出事端,不能給。可見外公心裡有一把尺,世局艱難,但總能讓是非公義找到妥當的安頓。

母親說,偶爾有山上的朋友來訪,只要他們一來,即使家裡還有一大群老小要吃飯,外公也一定會把家裡能吃的東西都擺出來,身為長女的母親看在眼裡,難免會覺得有些心疼,不過外公說沒關係,讓他們儘量吃吧!因為每次上山時,他們也是這麼熱情招待外公的,母親親眼看見外公和他們共飲一杯酒,覺得很不可思議,但對他們來說,是朋友就是要這樣熱情相待。

這些人也很講義氣,每次他們下山來也絕不會空手,都會送些蕃薯什麼的給外公,甚至還會給外公通風報信,告訴他某月某日要「出草」,要外公別經過某些地方,所以到了那個時候,外公就會藉故「請假」。事後,不知情的同鄉都說外公的運氣真是好,一個經常上山的人居然都沒出事,他們哪知道背後還有故事呢!

有一陣子,社會上又對「吳鳳」事件興起兩面評價,我忍不住在想:當初外公為什麼沒有學吳鳳穿紅衣、戴紅帽……,如果他選擇吳鳳的方式犧牲了,那麼歷史上「吳鳳」的名字可能改寫,我也就自然地成為「偉人」之後,說不定聯考還可以加分。可惜這一切全沒發生,真不知道「第一鬼」的外公,當時心裡是怎麼想的?

我回苗栗的日子屈指可數,但有一回,外公以為我又和鄰居的小孩到「車頭」去玩,便拿著「竹修仔」要去把我帶回來,卻找不到我,原來我一個人在後院的菜圃玩耍。只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,拿著竹修仔,對著一個蹲在地上的小蘿蔔頭,露出似怒非怒的無奈表情。長大後整理舊物時,發現一張外公和樟腦廠同事的合影,這是外公留下唯一的身影。照片中的外公和其他人比起來其實並不高大,甚至,還有點瘦小。可是,印象中當年外公的身影卻像巨人般,而巨人拿著竹修仔的景象至今難忘,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到:大人也有判斷錯誤的時候。

「作戲的顛仔,看戲的憨仔」。第一鬼的阿公偏偏最愛看戲,童年在鄉下度過的姊姊就經常和外公去看戲。我因為是在台北出生,也一直在台北生活,這段浪漫的歲月並沒有跟上。

有一次返鄉,發現阿公有了一台收音機,收音機裡傳出絲絃之音,還有人在裡面扯著喉嚨吟唱,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奇特的聲音,豎起耳朵聽著,阿公也就這麼默默地看著我在聽,既不問也不解說。

日後母親說,我小時候都不會說客家話(因為跟著奶媽的關係,我學的第一種語言是閩南語),外公就要母親教我說客家話,把「寧賣祖公田,不忘祖公言」這話也搬出來,於是母親才開始教我講客家話。

直到很久很久以後,我才知道收音機裡唱的就是客家八音。外公當時沒有和我說什麼,是因為他不會講外省話(國語),而我不會講客家話,但他一定注意到我的好奇心,他要母親教我說客家話,讓這一絲好奇的火苗繼續燃燒著。多年以後,第一次聆聽八音的完整演出時,我忍不住感動地落下淚,那是祖先的聲音,每一個尖細的嗓音都是祖 先生命的刻痕,這刻痕說什麼也不會忘記。現在每當我在聽到客家八音時,就會想起外公柔和的眼神。那時候他心裡在想什麼?他對我這個外省子,是不是還報著什麼希望?

後來樟腦業沒落了,外公也退休了,領得一點點的退休金,卻被不肖的小舅敗光了。子女們全都離家出外打拚個人的生活,除了我母親沒有人拿錢回家。日子雖然很清苦,但外公從不向人求援。外婆去世時,有一位同鄉問外公有沒有錢辦喪事,並主動表示願意借錢給外公。外公只是說,等我母親是不是寄錢回來再說。事實上,他知道他女兒不會不拿錢回來的。外公還交代母親,如果他走了,要殺頭豬送給那些來幫忙的鄉親,表示謝意,而且不可以給人家肥肉,要給人家瘦肉才可以。外公就是這樣,就連身後事也不願欠別人的人情。

也許我的年紀太小了,言語又不通,兩個人說不上話,但始終覺得還是有「交流」。尤其我上了小學後,寫家書的事就落在我身上。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,我一開頭便寫下:「父親大人膝下」,然後才開始寫母親交代的事,還挺有模有樣的。小學六年級時,覺得除了母親交代的事情之外,應該還可以聊一點別的,那時快接近聖誕節,想寄一張聖誕卡給外公,又怕老人家不懂什麼叫聖誕節,所以又擱著,結果聖誕節過了,卡片也沒寄出去。那一年(1971年)快到舊曆年的時候,就傳來外公的死訊……──自始至終,我還是沒有跟外公好好地說上話。

有一回開著車在苗栗四處亂逛,不知不覺把車開向司馬限山。「司馬限山」多麼陌生又拗口的名字,從來沒聽過台灣有這麼一座山。只因為路標上說可以從司馬限山看到大壩尖山,所以一路開上去。但是因為路況不熟,上到一半就下山了。

後來我才知道,即使退休了,外公還是會到山裡幫人做工,經常去的就是司馬限山。第一次聽到母親說出這四個字時,我真的驚訝的不得了,原來我失之交臂的竟是外公當年工作的地方。山路、山況自然和外公的年代不同了,但外公確實走過其中。從日據時代開始,也許更久遠以前,司馬限山就是重要的林業地,山上的樹木擎起一片天,在默默無聞的鄉下,外公也擎起屬於他自己的那一片天;山上的小草自然地生生滅滅,外公的一生也像小草一樣自然地生生滅滅。在人類史上他無聲無息,但他確實存在過,不僅如此,他還留下了一些雖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道理,卻是做人處事的法寶。山川會變,人世會變,但總有一些東西,一些價值是不會改變的。

高齡九十二歲的母親經常陷入回憶的漩渦,外公的點點滴滴像唱盤一般,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,故事已經不新鮮了,可是每當提到順口溜時,我就會豎起耳朵,請母親再念一遍:

第一鬼,郭阿水;
第一奸,黃菊仙;
一等知,曾文基;
詐不知,就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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