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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11月29日 星期一

「阿拉到外頭白相去!」
「儂啥時光回來?」

一個出生在苗栗鄉下的客家婦女竟然會說起上海話?她不是別人,她正是我的老媽。老媽挺有語言天份的,不止上海話,日本話也挺溜的,閩南話也是哌哌叫,國語更不在話下,而且還是特殊的上海腔。興致來時她會與你來段對話,你要誇她兩句,那可不得了,她會把她記憶中的各種語彙說一遍,講到得意處,她也會淡淡地丟下一句話:「可惜我沒有讀到漢書,要不然,我今天一定不得了。」老媽就是這麼一個充滿信心的人。
這幾年,年紀大了,身體明顯衰弱很多,記憶也大不如前,和許多老人一樣,她也開始不斷回憶過去一些陳年往事,不過,說來說去,老是那幾件事,但也是藉著她的回憶,讓我對她又有更深的認識。
那個時代的人不懂事節育,外婆就生了十一個,老媽是老大,加上外婆體弱多病,所以絕大部分的家事都是由母親來承擔,甚至還要到山裡砍柴,河裡抓魚,看在外公的眼裡,自然是格外心疼,所以外公對母親的疼惜也特別多。每當母親談到她的父親如何在艱苦的歲月中,特別留一碗魚湯給她吃時,母親的臉上總是流露著當年被寵的得意。
母親的確聰慧過人,當她小學讀到五年級時,家裡的經濟環境實在沒法供她再上學,沒想到日本人校長還特地跑到家裡來,問是不是被學校老師處罰了,否則這麼聰明用功的小孩,為什麼不繼續讀書,如果是的話,校長說要回去責備老師。熬不過校長的勸說,母親勉強讀完小學,之後,就必須為生活打拚了,沒有多讀一點書,一直是母親心中的遺憾。

母親雖然聽話、懂事,可也不是省油的燈。三舅原本開了一間雜貨店,卻因為替人作保,那人欠債跑了,可憐的三舅連帶倒楣,賠上所有家當,一間店就憑空消失。債權人跑到家裡來討債,還帶了日本警察一起來。家裡實在沒什麼值錢的東西,只有一台裁縫機還算值錢,那是外公買給母親的,不但有紀念性,更是吃飯的傢伙,日本警察看到裁縫機就說要拿走,母親說什麼也不肯讓他拿走。警察說,你弟弟欠人家錢,欠債還錢是應當的。母親反駁說,欠錢是他個人的事,他已成年,沒有理由讓家人承擔,更何況那台裁縫車是母親的,沒有理由拿姊姊的東西去抵債。日本警察被母親說得答不出話來,但是面子上又掛不住,於是要母親第二天到派出所一趟。
母親不知道為什麼要到派出所,也不知道當時到派出所是很嚴重的事,第二天一早就來到派出所,要找昨天的那個警察。不知道是不是碰巧,那人剛好不在,他的同事問母親是為了何事,母親說她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事,警察叫她來,她就來了。那警察同事又問,他有給你任何文件傳喚你來嗎?母親說沒有,那人立刻緊張起來了。原來沒有任何傳喚的文件,警察是不能隨便「請」人到派出所的,否則警察本身是要受罰的,於是要母親趕快回家。從此,沒有人再上門討債,而那台裁縫機,至今還好端端地擺在我家。

在那個艱苦的年代,每個人都得想辦法養活自己,養活家人,母親也不例外。家中食指浩繁,雖然習得裁縫的手藝,但隨著時代的改變,穿唐裝的人少了,大家紛紛改穿西式的洋裝,在家鄉越來越難謀生了,於是母親北上找工作。
有一段時間是到一戶上海人家負責洗衣服,上海話就是那時候學的。不過剛上台北的母親完全聽不懂國語或是上海話,剛開始時,連電話響了都不敢接。旁人問母親難道沒聽到電話鈴響嗎?母親答得很妙,她說她一點都沒聽見,「我又不是聾子,怎麼會沒聽見,我是不敢接啊,接了又聽不懂,乾脆假裝沒聽見。」
母親常說:「你有你的上天梯,我有我的落地索。」語言的問題就讓她躲過去了,沒多久,母親邊聽邊學,終於敢接電話了。
雖然說為了生計,在人屋簷下,凡事不得不低頭,可是母親絕不是肯為五斗米隨便折腰的人,那家上海人是很有錢,可惜女主人的眼睛失明了,男主人對人倒是還算大方,女主人可就不是如此了。有一天,她要求母親洗一屋子的窗簾,窗簾又大又重,母親做不來,要求請別人洗,女主人執意要母親洗,母親也不高興了:「當初說好是要我洗衣服的,洗窗簾不是我的工作,如果硬要我洗,我就不做了。」
說不幹,就不幹,當天母親整理好自己的衣物,還特地到女主人面前說:「不要說我欺負你看不見,你可以叫旁人檢查我的包袱,我沒有拿你們家的東西,出了這個門,可不要誣賴我。」女主人要求母親等男主人回家後再走,可是母親說什麼都不肯再多留一分鐘,就這樣,母親瀟灑地離開了。等男主人回來得知,幾次要母親再回去,母親始終沒有答應。
母親的倔強可見一般,全世界敢和她頂撞的,大概只有她的女兒了,尤其是最小,最寵的那個----我。有幾次,母親被我逼急了,她會說:「我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麼好欺負,如果讓我再年輕一些,不會這樣放過你的,你爸說得對,我把你寵壞了。」
剎那間,忽然覺得站在我眼前的這位老太太,就是當年和日本刑警嗆聲的小姑娘。一頭白髮的正莊嚴地捍衛她的驕傲,她的自尊。

母親是一個愛面子的人,耳朵越來越背後,她也有自己的一套「落地索」。
每個禮拜,遠嫁美國的姊姊都會打電話回來,問候的話語大致就那麼幾句,所以母親也行禮如儀,她自己會先開話頭,自己先報告近況,再談談國內的選情,順便還會問一下美國的大選,一切聽起來十分得宜,就像一個擬好了的劇本,而她是一個傑出的演員。只是這一切難逃她女兒的法眼,偶爾說破她,她就裝傻混過去。
如果電話中被岔開了話題,她就會接不上,但母親的反應能力並沒有衰退,她會重新再開一個話題,往別處一路說下去,巧妙地掩飾小小的窘境,就像當年「聽不到」電話鈴聲一樣。
今年老媽過生日前,她還跟她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的女兒說:「咱們倆一起努力賺錢哦!」
天啊,一個九十一歲的老太太還想拚經濟呢!
因為幫人作保,原本因患有小兒麻痺症而有點古怪的三舅受此打擊後性格大變,變得自暴自棄,對人也失去信心,他的人生道路也是一蹶不起。而隻身北上的母親,幫傭、養雞、跟會樣樣都來,竟然也買下一小間房;反觀她的女兒,所有的存款恐怕還不夠買間廁所吧,還一天到晚做著春秋大夢,夢想哪天會中樂透……

「你不是說要早一點回來嗎?」現在的老媽倒像是我的舍監。
「是啊,我是說『早上一點』回來,現在還不到一點嘛!」只見一個老太太嘟著嘴,說不出話來。
氣歸氣,還是拿她女兒沒辦法。就是嘛,雖然天天窩在家裡,但多少也得學習時下流行的無厘頭,是不是?親愛的老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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